公元前5世纪的一天。
宋国与鲁国交界的乡野。
土陂上立着几点翠柏的墨影,与乎一些绒毛样萧疏的平林。
骤雪方霁,银装素裹,山间的竹树被大雪压得东倒西歪。
大路上走着一个年近50岁的妇人。厚厚的棕帮皮底鞋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作响。
她的腋下夹着一只苎麻布袋,里面装着接生的器具和药物。苎麻袋光滑而柔韧,表明她的身份约略接近中产阶层。
她快要走到一座房子前时,听见大门里面狗吠骤起,噼里扑腾地乱响,想来是那狗听见生人的脚步声,立马以吠叫和跳腾的方式承担起警戒和保卫主人的崇高使命。接生婆正要上去敲门,却只见那大门悄无声息地向两边开了。
接生婆心想接下来主人就会被从里面出来,主人并且一边呵斥着把狗挡在身后,一边热情地招呼她进去。可是等了小半会儿也没有人出来。接生婆心下疑惑。她当时是这么考虑的:既然门开了,就应该有人,既然有人那人就应该出来招呼她。可是现在门开了却没有人出来,这太奇怪了!她的结论是屋里没人。可是没有人那门又是怎么开的呢?
接生婆想一想实在疑惑。但接生婆是一个思想纯正而且道德高尚的人,她陡然想到儿童是祖国的花朵,婴儿必然是祖国的蓓蕾,她这是在为祖国和人民的崇高事业而工作,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动力,这股动力驱动她的两条象腿,一鼓作气进了大门。接生婆进门的一刹那不禁为自己舍弃小我、顾全大局的崇高精神而感动。晶莹的泪花在她乌黑的眼眶里闪动不已。
顺便说一下,该接生婆从来就胆小,害怕耗子,尤其怕狗。
接生婆被伟大感情推进门,进了堂屋一看,两条吠叫的大黄狗正在左侧前方扑腾跳跃,一副咬人的架势。
接生婆的崇高精神一落千丈,心里对狗的恐惧“噌”地窜到嗓子眼儿上。
接生婆已经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心理准备——她都甚至就差没闭上双眼了。但她终究没有闭上双眼,因为刚才的泪花差点把她出发前粘在眼眶上的假睫毛弄下来,现在再闭上眼假睫毛非完全掉下来不可。
她眯缝的眼睛终于看到那其实是两条怪可爱的大黄狗,在一个木制的栅栏里盘旋着蹦来跳去。两条狗的脖子上都有一条葛链拴在栅栏中间的木柱上。
接生婆看清楚了情况,确定不会有被咬的危险这才稍微稳了稳神。
接生婆在堂屋里四周一看依旧一个人也没有,两边的厢房似乎微微开着,可是里面悄无声息。只有右侧对着的后退堂房似乎传出些动静。
接生婆稍微想一想,便绕过拴着黄狗的木栅栏走到右侧后退堂的门口。
她已经能听到后退堂里有人的动静,但是她看到退堂的门依旧是关着的。接生婆想喊一喊,看看主人到底在哪里。但她最终没有喊,而是走到了退堂的门口。
她感觉到自己站在了一块上好的羊毛门垫上。她正准备敲门,忽然觉得脚下微微一沉。正在诧异间,那门又缓缓地像两边开了。接生婆随着打开的房门朝里一看,心想这下一定能见到主人了。但只看到里面有一些简单但整洁的几案,仍然一个人也没有。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,但听不太清楚。接生婆实在疑惑不堪,她感到今天碰到了有生以来太多怪异的事。
索性是疑惑,而且没有狗叫了,接生婆干脆狠一狠心迈进了二门。
这时她才看到进门的右面又有一道小门,说话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。
接生婆刚刚站到门口,那门又开了。
一个年甫20的年轻人站在门口。
年轻人说:“辛苦您了!孩子已经顺产了。”
接生婆这才注意到这屋的最里侧躺着一名老年妇女,几个人在边上照顾刚出生的孩子及其妈妈。
接生婆机械地说:“哪里哪里!”停了一下说:“您母亲……”
年轻人说:“不,是拙荆。”
接生婆倒吸了口气说:“哦……”
年轻人将接生婆让进屋。接生婆看那刚出生的孩子,他的头是圆的,上面五官都有;有两条胳膊和两条腿——实在是最普通没有任何特点的一个孩子。
年轻人谦让着和接生婆在地上的席子上坐下来。
接生婆怀着满肚子的疑惑且不说孩子的事,她问道:“我有些疑惑,我进大门的时候又没有人,大门是怎么开的呢?”
年轻人说:“那是因为那两条大黄狗。你看它们在栅栏里盘旋跳跃,栅栏下面的板是一块活板,狗跳跃的时候带动下面的活板和轴,四两拨千斤,借着这股力把门打开了。”
接生婆想了想说:“哦,对。那进退堂的门又是怎么开的呢,那里没有狗啊!”
年轻人说:“那是因你自己的重量打开的。你站在羊皮垫子上觉得微微一沉,就是借那力量开了门。”
接生婆说:“嗯,果然不错。可是最后这道门又是怎么开的呢?我可没觉得身子往下沉。”
年轻人笑了,说:“呵呵,这个——,这道门是我打开的。”
接生婆听了一小会儿才缓过神,尴尬地笑着说:“嘿哈,不好意思我有些糊涂了。”
年轻人说:“此皆闲来所为,小道末技,贻笑方家,不足挂齿。”
接生婆为了弥补自己的尴尬,终于在想了一刻钟后想到一个高明的问题。她说:“这个设计是不错,可是要是有坏人来了,狗一吠一跳,岂不也把门打开了?”
年轻人说:“确实有道理,不过这个也简单——大门下有个栓,一关上别说狗跳,就是马跳牛跳也没用了。”
接生婆说:“哦哦,对对。”
接生婆的疑惑都已经解开了,不过她又想了想,忽然说:“您一定是先圣后裔?”
年轻人道:“啊,我不知道我们祖上是否有您所说的‘圣人’。即便有和我们的生活也没有关系——我们该做什么还应该做什么。如果照您所说,我倒希望我们祖上不是什么圣人。”
“听说您的祖上是治水的大禹的老师墨如?”
“唉,我不知道我们家是否就是墨如的后代。假如是我们倒应该尊敬这位老祖宗。假如不是,我们一样未尝不可尊敬这位老前辈。”年轻人顿了顿又说:“假如正常的话,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大群人的子孙,当然也会是一大群人的祖先。假如我们的祖先是圣人有什么意义的话,那也只是我们庞大祖先中的一人。”
接生婆刚要反驳,忽然觉得身上被一条鞭子狠狠地抽打。接生婆陡然醒来。
“奴隶,叫你偷懒!干你的活!”
接生婆这才注意到她躺在大屋门前的草丛里,眼前是凶狠的管家拿着他一贯拿着的黑牛皮鞭子。她想起来管家让她拿着大筐去采芣苡,因为主人的老婆一直不孕,据说芣苡可以医治不孕症。
原来是南柯一梦。哪里有什么刚生的孩子、黄狗和年轻人?
奴隶喃喃着说:“真是见鬼了!做这么些奇怪的梦,太扯了!”
(2010年写)